"三块红烧肉"
"再来一块红烧肉吧,爸。"儿媳小芳夹起一块油光闪亮的红烧肉,放在我碗里。
我看了她一眼,发现她眼神有些闪烁,嘴角的笑容僵硬得不自然。
这已经是第三块了。
五年前从县一中退休,和老伴住在县里的老房子里,那是单位分的,两室一厅,六十多平米,虽然不大,但住了二十多年,早已习惯。
屋里的家具大多是结婚时置办的,木沙发、衣柜上的漆早已斑驳,但依然结实耐用。
儿子周国强在八十年代末考上大学,是我们全家的骄傲,街坊邻居提起来都竖大拇指。
那时候全县能考上大学的没几个,他能考上省城重点大学,我这个当老师的脸上也有光。
他们结婚那年,我和老伴拿出全部积蓄,给他们买了一台十四寸的彩电和一台海鸥牌冰箱,在当时算是高档嫁妆了。
我和老伴每月都会坐长途汽车去看他们一次,这已经成了我们的习惯。
这次去看他们是在1992年的初春,邓小平南巡讲话后不久,报纸上到处是改革开放的新气象。
那天,我天不亮就起床,赶了五点半的第一班车。
老伴给我准备了两个肉包子和一个铝制军用水壶,里面装满了热茶,我都放在老式帆布包里。
这个包跟了我二十多年,经历过知青下乡,见证过高考恢复,虽然褪色泛旧,但我舍不得丢。
汽车摇摇晃晃,窗外是初春的景色,嫩绿的柳条随风摆动,田野里农民正在春耕。
车上挤满了进城的人,有带着土特产看病的老人,有进城打工的后生,还有提着竹篮准备去赶集的大婶。
一路上,车厢里弥漫着烟味和煮熟鸡蛋的味道,夹杂着邻座大爷嗑瓜子的声音。
改革开放十多年,山乡巨变,人们的腰包渐渐鼓起来,脸上都带着希望。
到省城已经是中午,春风微凉。
儿子家住在单位分的集体宿舍,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的六层楼房,没有电梯,走道里弥漫着煤炉的烟味和各家做饭的香气。
我爬到四楼,已经有些气喘,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衣服才敲门。
"爸,您来啦!"小芳穿着碎花围裙开了门,脸上带着惊喜,"怎么没提前打电话说一声?"
"我这人,你又不是不知道,说来就来了,打什么电话,还浪费钱。"我笑着走进门,把手里提的水果和腊肉放在桌上。
屋里比往常整洁,饭桌上铺着新买的塑料桌布,电视机擦得锃亮,窗台上还放着几盆新栽的文竹。
"国强还没回来?"我问,同时注意到墙上挂了几张新照片,是他们去颐和园游玩时拍的。
"单位开会,说晚点回来。"小芳搓着手说,目光有些游移,然后转身进了厨房,"您先坐,我去做饭。"
他们家的沙发是去年买的,有点硬,坐着不如我家的老木沙发舒服。
外面传来切菜的声音,还有油锅翻炒的滋滋声,香味很快飘了出来。
"小芳,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?"我起身走向厨房。
"不用不用,爸,您歇着,我一会儿就好。"小芳背对着我,声音有些慌乱。
我看到厨房的灶台上摆了不少食材,有五花肉、带鱼、青菜,还有一小盘已经切好的冬笋,这在平时可是难得的奢侈。
院子里的广播喇叭里播放着《新闻联播》,伴随着邻居家孩子背课文的声音,是我熟悉的生活气息。
吃饭时,小芳一反常态地殷勤,先是给我盛了满满一碗米饭,又夹了一块红烧肉。
"爸,您尝尝,这是我按照您喜欢的口味做的,放了冰糖和八角。"
肉入口即化,肥而不腻,确实做得地道,比老伴做的还要好上几分。
我刚吃完,她又夹了第二块,这次是肥瘦相间的。
饭桌上只有我们两人,气氛有些沉闷。
小芳不停地给我夹菜,话也比平时多了起来,东一句西一句,从单位的食堂说到隔壁李阿姨家的孩子考学,再到街上新开的百货商店,眼神却不敢与我对视。
"爸,这段肉是精挑细选的,您多吃点。"她又夹起第三块肉,放在我碗里。
我筷子一顿,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三十年教书生涯,看人眼色是我的老本行。
小芳眼里的忐忑我再熟悉不过,那是有事相求又难以开口的神情,像极了当年期末考试后找我求情的学生。
"哎呀,我这老糊涂,老花镜忘带了。"我突然拍了拍口袋,"今天《人民日报》有篇好文章,还没看完呢。"
"爸,眼镜不是在茶几上放着吗?"小芳疑惑地指了指。
我装作没听见,站起身来,"时间不早了,我得赶末班车回去。"
"爸,要不您住一晚再走?床单我都准备好了。"小芳急忙说,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。
"不了,不了,家里还有事。再说你婶子一个人在家,我也放心不下。这把年纪了,不能让她操心太多。"我拿起帆布包,扣上铜扣。
"不用了,我又不是不认识路,你忙你的。"我摆摆手,"天冷,你别出来了。"
小芳将我送到楼下,欲言又止。
我知道她想说什么,但没给她机会,老教师的尊严让我装作什么都没察觉。
春风拂面,带着些许凉意。
小区里的杨树抽出了新芽,楼道口的自行车挨挨挤挤地停着,一排黑色的二八大杠和几辆带后座的凤凰牌,那是这个时代的标配。
旁边的公用电话亭里,一位姑娘正在打电话,声音又急又响,像是在和男朋友闹别扭。
"嗯,刚从他家出来。"我指了指身后的楼房。
"可惜没碰上他,单位最近分房子的事儿忙得很,国强一直在跑手续。"老李点燃一根烟,不经意地说。
"分房子?"我明知故问。
"是啊,单位要拆迁了,给大家分新房子,在开发区那边,环境挺好的。"老李吐出一口烟圈,"就是手续麻烦,还要一次性付清百分之三十的首付,这可不是小数目。"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分房子?首付?这就是儿媳欲言又止的事情吧。
现在的房子动辄几万块,三十percent的首付,那也得一两万,可不是一般工薪家庭能轻易拿出来的。
"国强最近为这事儿愁坏了,整天跑银行问贷款的事。"老李继续说,"现在这年头,没房子可不行,尤其是他们这些刚结婚的小两口。"
我点点头,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,"年轻人嘛,总要经历这些。行了,我得去赶车了。"
"周老师慢走!"老李推着车子离开。
回家的路上,我心事重重。
车窗外,夕阳西下,城市在暮色中亮起灯光,霓虹招牌闪烁着改革开放的新气象。
一路上,我的脑海里全是小芳忐忑的眼神和那三块红烧肉。
我明白,她是想开口借钱,却拉不下脸来。
归根结底,是我们这些老一辈的问题。
在我们那个年代,向父母开口借钱是很难为情的事,更别说是向岳父母了。
我叹了口气,想起老支书常说的话:"人穷不能穷志气,人老不能老脾气。"
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,屋里亮着昏黄的灯光。
老伴正在缝一件毛衣,是给小芳准备的,针线活一直是她的强项。
"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晚?"她抬头问,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布满血丝。
里面是我和老伴几十年来攒下的积蓄,各种面额的人民币整整齐齐地码着,还有一些存单。
大多是为儿子准备的,从他出生那天起,我们就开始一点一点攒钱。
早年当教师,工资不高,但我们省吃俭用,就盼着儿子将来有个好前程。
"怎么突然翻这个?"老伴站在门口问,手里还拿着毛衣针。
我把在省城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她,包括小芳夹红烧肉的事,还有遇见老李的对话。
老伴听完,沉默了一会儿,随后放下毛衣针,走到我身边坐下。
"这孩子,有事情怎么不直说呢?"她叹了口气,皱纹里满是心疼。
"哪有子女向父母开口要钱的?尤其是向岳父母。"我苦笑道,"当年我们结婚时,不也是东凑西借,硬着头皮向你爹娘开口的吗?"
记忆一下子回到四十年前。
那时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,分配到县一中教语文。
工资只有三十六块五,比城里的工人还低一些。
我和师范的同学谁玲谈了对象,准备结婚,但穷得叮当响,连床铺都买不起。
最后是岳父拿出一百块钱,才让我们有了安身立命的小家。
那天去岳父家,我磕磕巴巴说了半天,脸涨得通红,到最后还是谁玲开口替我说明来意。
那时的羞涩和无奈,和现在儿媳的眼神何其相似。
"我看,咱们别让孩子为难了。"老伴拍拍我的手,"下周你再去一趟,把钱给他们送去。"
"嗯,我也是这么想的。"我点点头,把钱和存单都收拾好,放回盒子里。
窗外,月亮爬上了树梢,洒下清冷的光。
隔壁传来收音机的声音,是《新闻联播》的结束曲,一天又过去了。
那一夜,我睡得不踏实,梦里全是儿子小时候的样子。
他坐在我的肩膀上,兴奋地手舞足蹈,差点从我肩上掉下来。
我拍着他的小脑袋说:"只要好好学习,将来一定能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。"
一晃眼,儿子已经是国企的技术骨干,马上就要成家立业了。
时间过得真快啊,一眨眼就是几十年。
第二天一早,我就去了农业银行,把存单都取了出来。
柜台后面的姑娘见我取这么多钱,还特意问:"大爷,带这么多现金不安全,要不我给您换成支票?"
"不用了,闺女,老头子我没用过支票,怕弄错了。"我笑着婉拒。
回到家,老伴正在收拾一个大包裹,里面是自家腌的咸菜、风干的腊肉,还有她亲手织的毛衣。
"既然去,就把这些一起带上吧。"她说,"小芳最爱吃我腌的大头菜了。"
看着老伴忙碌的身影,我心里一阵温暖。
这就是中国的父母,再苦再累,也要把最好的留给子女。
隔了一周,我又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。
这次老伴也一起去,她说想看看儿子和儿媳,其实我知道,她是担心我一个人拿那么多钱不安全。
一路上,她絮絮叨叨地叮嘱我:"到了别直接把钱给人家,先旁敲侧击问问情况,别让孩子们觉得我们多管闲事。"
"知道了,我又不是第一天当爹。"我有些不耐烦,但心里却记住了她的话。
到了儿子家,发现他正在家。
看到我们来了,他先是一愣,然后忙不迭地接过我们手里的包裹。
"爸,妈,你们怎么又来了?这才一个星期啊。"他的眼睛里有惊喜,也有一丝窘迫。
小芳从厨房探出头来,看到我们,脸上也是又惊又喜,赶紧出来打招呼。
她穿着家居服,头发有些乱,好像刚睡醒不久。
"我们想你们了,就又来看看。"老伴笑着说,顺手把带来的东西往厨房里送。
我注意到茶几上散落着一些文件和计算器,好像在算什么账。
儿子赶紧把东西收拾起来,随口说:"单位最近事多,带了些工作回来做。"
"是房子的事吧?"我直截了当地问。
儿子愣住了,手里的纸张差点掉在地上。
他看了小芳一眼,小芳也是一脸惊讶,随后低下了头。
"爸,您怎么知道的..."儿子支支吾吾地说。
"老李都告诉我了。"我没绕弯子,直接说,"他说单位分房子,你们为首付的事发愁。"
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,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。
小芳站在厨房门口,眼圈红了,欲言又止。
"爸,妈,我们本来想等攒够了钱再告诉你们的..."儿子低着头说,声音有些发抖。
"傻孩子。"我叹了口气,从怀里掏出那叠钱和存单,直接放在桌上,"这是我和你妈这些年的积蓄,不多,一万多块,够不够付首付?"
儿子和小芳都惊呆了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一时语塞。
"爸,这...这是你们的养老钱啊..."儿子声音哽咽,眼里含着泪。
"什么养老钱,我们这辈子就你一个儿子,钱不给你留着给谁?"我故作轻松地说,但自己的声音也有些颤抖。
"可是..."
"没什么可是的。"老伴插话道,"我和你爸身体都好着呢,再工作几年没问题。再说了,你们有了房子,我们还不是高兴?"
小芳再也忍不住,扑通一声跪在我们面前,泪如雨下。
"爸,妈,谢谢你们...我...我不知道说什么好..."
"起来,起来,哪有儿媳妇给公婆下跪的道理?"我和老伴赶紧去扶她。
儿子也跪下了,想给我们磕头,被我们拦住。
"起来,起来。"我扶起他们,有些哽咽,"咱们是一家人,磕什么头?房子的事,你们放心办就是,缺多少,家里还能再挤一挤。"
儿子紧紧抱住我,像小时候那样。
我感受到他肩膀的颤抖,也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爱。
屋外,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,敲打着窗户,如同我此刻激动的心情。
饭桌上,小芳张罗了一桌子菜,还是有红烧肉,但这次我看她夹菜的动作自然多了,眼神也坦然了。
我们聊起了房子的事,儿子拿出户型图给我们看。
那是一套七十多平米的两居室,比我们现在住的大了不少,还带一个小阳台。
"阳台朝南,妈可以在上面种花。"小芳兴奋地说,眼睛里闪着光。
"好啊,等你们房子下来了,我就去住一阵子,帮你们收拾收拾。"老伴笑着说。
儿子给我们到了一杯白酒,自己也倒了一杯,神情严肃地说:"爸,妈,这钱我不是白要的,我和小芳商量好了,等我们工资涨了,一定会还给你们的。"
"胡说什么呢,"我摆摆手,"父母给子女的,天经地义,哪有还的道理?你们好好过日子,将来有出息了,多孝敬我们就行了。"
"那是一定的。"小芳认真地点头,眼睛里都是感激。
吃完饭,我和儿子坐在阳台上抽烟。
他告诉我,单位这次分房是个难得的机会,错过了可能就要花更多钱去市场上买商品房了。
"爸,其实我们手头也有些积蓄,就是差这最后一笔首付。"他吐出一口烟圈,"小芳本来想开口问您借的,但她拉不下脸,怕您和妈心疼钱,还怕您觉得她势利。"
"我哪会那么想?小芳是个好姑娘。"我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,"不过,那天她给我连夹三块红烧肉的样子,确实把我吓了一跳。"
我们相视而笑,笑声在春雨中格外清脆。
那天晚上,我们住在了儿子家。
临睡前,小芳拿出一个本子,认真地记下了借的钱数,还写上了"借条"两个字。
"爸,您放心,我们一定会还的。"她郑重其事地说。
我没接那本子,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。
"傻孩子,父母和子女之间,何必这么见外?我和你婆婆攒这些钱,不就是为了你们吗?"
小芳的眼圈又红了,抱住老伴低声啜泣。
老伴轻拍着她的背,嘴里念叨着:"好孩子,好孩子..."
第二天一早,我们就坐车回去了。
儿子和小芳送我们到汽车站,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。
回家路上,春风和煦,省城的天空格外明亮。
我想起小芳夹给我的那三块红烧肉,心里暖洋洋的。
"我说老周啊,你说这孩子们,有事怎么不直说呢?非要拐弯抹角的。"老伴靠在我肩上小声说。
"这不是遗传了我的臭脾气嘛。"我笑着说,"当年我向你爹借钱,不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口?"
老伴白了我一眼,但嘴角却带着笑意。
"不过,小芳那丫头挺有意思的,夹三块红烧肉,还以为我看不出来呢。"
我们相视而笑,想起当年的青涩和忐忑,又想起儿子和儿媳的窘迫,不禁感慨万千。
有些事不必说透,家人之间,一个眼神就够了。
半年后,儿子的房子终于下来了。
我们去看了新房,宽敞明亮,比他们原来的单位宿舍好多了。
小芳兴高采烈地给我们介绍每个房间,说等装修好了,一定要我们常来住。
阳台上已经放了几盆花,是老伴带去的茉莉和月季。
儿子悄悄告诉我,他已经升职了,工资涨了不少,以后一定会好好孝敬我们。
看着他们幸福的样子,我和老伴也跟着高兴。
人生就是这样,先是父母牵着我们的手,然后我们牵着子女的手,再然后子女牵着他们子女的手。
这些手连接起来,就是生生不息的亲情。
那天临走前,小芳特意做了红烧肉,还是那个味道,肥而不腻,香气四溢。
她夹了一块放在我碗里,眼神坦然而感激。
"爸,您多吃点。"
这一次,我笑着接受了,心里明白,那不只是一块红烧肉,而是一份浓浓的亲情和感谢。
走出儿子家的楼道,迎面是一排排新栽的法国梧桐,在春风中摇曳。
我和老伴并肩而行,步履轻盈,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候。
天很蓝,云很白,未来很长。
人这一辈子,不就是为了这些简单的幸福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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